七月,我独自前往矗立于层层阶梯之上的中华艺术宫,观摩“西学·西行——早期吴作人”大展。
说到吴作人,眼前立刻浮现出几幅图标化了的“圣像”不足为奇,如油画作品《齐白石像》、素描作品《男人体》等,它们几乎是所有中国艺术家的“图腾”。就像吴作人的前辈徐悲鸿一样,他在中国美术史上留了深深的烙印。“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 ——徐悲鸿强有力的美术观,辐射到了几乎每一个学艺之人。
中国美术教育系统的奠基者与执行人将法国学院派中带着浓郁安格尔趣味的素描技巧,以及后来的苏派写实主义素描方法贯彻至全国上下,直接影响了整个民族的审美认同。此后,中国学院派素描语言正式形成并且被奉为经典艺术语言之一。直至今日,所谓的素描基础依然是进入美术类高等学府的硬标准。具体说一下对于“标准”的看法。
展开讨论之前先捋清几个概念:中国学院派素描“技法”来源于19世纪法国学院派和前苏联时期具象写实素描;中国学院派素描“理念”来自于苏派社会现实主义美术。这两点需要建立基本共识。
其实有一位艺术家就有一种素描画法,那么,今天的莘莘学子何必只遵循建国初期的美术认识呢?我们怎能否认丢勒、伦勃朗或洛佩兹的素描法度呢?为何他们不能成为一种传统呢?当然可以,艺术上的拜师学艺是自由的,我们尽可以选择任何时代任何地域的人杰作为导师,就像当年前辈从欧洲带回来了法国学院派素描一样,可以为我所用。身处多极无中心的时代里,每个现代人都积极争取着个人生存尊严——人生价值,在美术领域亦是如此,处处折射出此番精神面貌。就在吴作人旅欧时期,正值现代派艺术如火如荼的发展阶段,那个时代的天才们提供了精彩纷呈的、匹配于其绘画语言的素描风格,它们不仅仅提供了新的绘画形式,更为重要之处在于透过现代派艺术现象,我们看到了不同人格的视觉化呈现和个体经验的视觉化肯定。谁也不能回避现当代艺术正在发生的一切,美术教育系统不得不给予回应。有股新的生命力正在成长,“追求自由表达权的艺术观”,它要冲破的对象是那些由于图像崇拜而结了一层壳的美术史图标,例如:学院派素描中的优秀作品大卫石膏像和当代艺术鼻祖杜尚的“不雅之作——白色器物”,都是性质一样的艺术图腾。“冲破”一词听起来刺激而有煽动性,并且让人联想到“革除”、“革新”、“替换”等直截了当的方法去面对人们所存疑的对象。然而,理性地看,世界本身就是“多标准”的,多一份选择比起“新标准替换旧标准”要有益得多。光是素描语言本身的多样化就应该引起美术教育工作者们的重视。具象写实画法做为一种技能可以成立,然而作为唯一评价标准则不合理。参考虾米网站为不同音乐风格而设计的分类索引系统,我们在美术教育界理应提供一张详细的素描语言大全菜单,这样一来,在多类型的素描样式中为每个学生提供了选择的同时,也给予了相对个人化的评价标准。好比科学分类那样,美术只有在人类智力活动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的耐心细化,才能使人们有效地认识它、使用它。简单是最具力量的做法,然而,用错时机便是一股不可挽回的破坏力。“单一走向灭亡,多样化才有生机”是生命的铁律,同样适用于美术教育系统。
具象写实主义素描是一种科学性强、操作性强;便于理解、便于传授的美术技能,在中国美术教育系统形成的早期是非常容易被接受的,其间存在各种社会历史原因,笔者不想赘述,我更愿意在艺术现实的范畴里,放大视野,从整个艺术格局出发,尝试化解素描观僵化问题。
中国学院派素描一经格式化所带来的弊病显而易见:美术基础教学标准化使艺术劳动变得机械重复,目标明确的过度训练消磨了艺术灵性,成就了操作熟练度,然而“熟练”不是艺术训练的目的,它让画者疏于观察、勤于完成。对于艺术来说,“完成”又是一件要命的事,一旦素描行为变成了指定任务的重复操作,那么它便偏离了艺术。
我注意到:吴作人的那些素描习作中不仅有西方艺术的典型塑造法——光影和结构,还有精道的边线运用,那种流畅感和微弱的抑扬顿挫难道没有中国画线描和书法艺术的因素吗?就像凡·高的艺术生涯始于米勒,而后浸润于法国印象派,加上日本浮世绘等艺术形式的影响,最终成为后印象主义大师。吴先生归国后西行路上继续艺术深造时,古老的东方平面艺术对其最终绘画语言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可见,大师们的成长之路虽然起步于图像崇拜,然而并没有止步于唯一“圣像”,他们的艺术养分从来都是充沛而混杂的,并且跨时空跨领域,从精英到大众,从经典到流行,只要是文化艺术的触角能延伸到的地方,都可以成为艺术事业的新起点。
以艺术事业的发展规律为范本我们可以揣摩出美术普及的方法未必只有通过学院派素描训练才能完成。反之,素描只是造型艺术大厦中的一层楼,过分放大了它的作用会堵住上升的通道。更何况,美术普及的首要任务是美术知识的传播,而美术知识的传播首先是“图像传播”。再来看展览上的另一件作品——吴作人临摹德拉克洛瓦《但丁之筏》,我要导出的是德拉克洛瓦的另一幅经典名作《自由引导人民》的图像传播力,熟悉流行乐队的朋友们一定不会对coldplay(酷玩乐队)感到陌生,他们有张专辑《viva la vida》(生命万岁),曾多次登顶欧美各单曲榜。其创作灵感来源于画家弗里达·卡罗的同名画作,唱片封套又使用了《自由引导人民》,德拉克洛瓦的图像从美术馆走出来,经由流行乐工业再度传播获得了一次辐射面更广泛的普及效应,不了解德拉克洛瓦的公众因为爱好流行乐而多了一次亲近经典艺术的机会,经典并不总是意味着严肃深奥,不同的使用方法可以产生不同的效果,更何况经典的意义在于让每个人都能享用艺术。
在这个历史终结,“昨今明”同时存在的真实与媒体世界里,“图像多神”是既存事实,从吴作人的经典素描开始,中国美术从业者接触到了数以百计的艺术史图腾,每一个人面临的都是选择问题,并且每一次选择都是阶段性的。而图像崇拜这把双刃剑,在美术入门和美术普及上的功用全仰仗于教育者们的引领姿态,放大格局,化解问题;破除界限,事半功倍也许可以成为推动艺术事业的新思路。■
(作者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青年教师)